本帖最后由 若山 于 2012-6-7 17:25 编辑
乡村记忆之《农具》
睁开眼时,阳光早就铺展在村庄、田野、山川、房屋上了。一闪一闪的,好似天空的一只眼睛,温暖的,明亮的,注视着大地上的一切事物,包括早早出山劳作的人们。
父亲还没有真正出山,割完草回来后,便蹲在燕窝下吃母亲给他煮的面条。父亲吃面条的方式很特别,一只手端着大碗,另一只手捏着筷子在碗里胡乱搅动后,便把嘴伸到碗口,“呼哧呼哧”几下,面条便像蛇一样,迅速窜进他的口中。父亲吃面条的时候,眼不看碗,而是抬着头看挂在燕窝头上的农具。那些七歪八扭的农具,仿佛也在用眼睛看着他。似乎,父亲、农具在默默交流。
父亲是地道的农民。说他地道,因为他几乎不识字——即便识了几个字,也只是他的名字,因为看得多了,他就认得了他的名字——就像山里的树木一样,只认识天空、大地、泥土以及风云雷电。地道的父亲能做出地道的农具,并非因为他是木匠,而是他有一颗喜欢农具的心。比方说,从集市上买回镰刀后,他就走进山里,为这把新买的镰刀寻找一棵合适的镰把,这种寻找,或一天,或半月,说不准,好比找对象一样,直到找到合适的那棵,他才给镰刀配上镰把。当然,他不是胡乱的搭配,而是用刨子把木棍磨光亮了,再瞅着角度把光亮的木棍,旋着装进镰刀的圆筒。父亲在寻找犁头时更是细心,所找的犁枷要不能刮破牛肩膀的,犁杖要长得四方四齐、中规中矩的,做出来的犁头,才能让牛拉着省力,让人扶着舒心。其它的农具,比如耙子、镐头等,他都一律做的很仔细,一、二次不合心,再做三、四次,直到满意为止,他才坐在农具旁边,一边看着新农具,一边从兜里摸出皮烟,裹在烟斗里,吧嗒吧嗒地吸。
小时,我看过父亲做农具。他在院坝里支起两个木马——我们方言中的木马,就是人们常说的木架子,分别在两棵木头中间锉出两槽,然后分别在槽中央洞穿两孔,交叉叠合,在用一根圆木穿进洞孔,做成三角架,放在地上,就成了有叉口的木马——在木马上放上一块木板,把所做的农具固定在木板上,侧身、弯腰忙活起来。倘若用线把木马的脚连接,便是课本里的三角形。三角形具有稳固性,父亲不知道,我也是在课本里才知道的。但是潜移默化中,居住在乡村的父亲,以及像他一样的地道农村人,却已掌握了这种稳固性。宛如他们的人生,稳稳地钉在故乡的土地上,日出劳着,日落而归,周而复始。小时,只要父亲准备做农具,我和兄弟们就高兴。那时,我们总爱蹲在离木马不远的可视范围内,一字儿排开,双手支着下巴,眼睛斜睨着刨子在木板上方来回搓动,那样子,像极了大伯拉二胡的手法。
有时候,我们也央求父亲为我们做农具,不过他给我们做出来的不是农具,而是玩具。样子与真实的农具一模一样。有了玩具,我们学着父亲们的样子,在煤灰地“干活”,玩腻了,又偷偷拿出母亲绾头的胶圈系上,当弹弓打仗,直到那些农具一样的玩具香消玉损。
长大一些,我就恨那些农具,它不光能把牛的肩膀磨破,还把我们一双双手弄出一串串血泡。撕开血泡,浓黑的血淌下来,生痛。不过,磨着磨着我们就长大了。而那些被农具磨掉年龄的牛们,就更可怜了,它们不能耕地,乡亲们就会把它们卖给牛贩子,牛贩子再把它们送进屠宰场,然后它们就过早地结束了生命。
在老家,父亲,包括乡亲们,爱惜农具就像爱惜他们自己,总是在干完活的时候,剔除依附在农具上的泥巴、碎草等,或者用砂布擦掉农具上的锈迹,最后在农具上涂了一层防锈油,再把农具挂在燕窝的上头。就这样,即便在没使用农具的日子里,每次出门或归家,一旦抬头看看燕窝上的农具,心里就踏实了很多,暖和了很多,也就容易进入梦乡。
最近读到作家迟子建写的《农具的眼睛》,里面的一个句子很感动人:看一个农人的活计做得是否地道,打量他家的家具就知晓了。这是一句实在话,也是一句很贴近农村的话。正如迟子建所说,“那些大大小小的木节一个个圆圆的,有黑色的,也有褐色的,好像农具长了眼睛似的。”我想,农具的确是有眼睛的,它能看着季节的变化而灵动,在农人的手中耕种出养活他们的口粮。因为有农具——尽管今天有些地方的农具被机械所替代——人类才得以一代一代延续。
如今,父亲以及和父亲一样乡亲们,有的已经老了,有的已经入土了。他们曾经握过的农具,也像他们一样在岁月的打磨中腐烂了,化为尘埃。我们,也因为走出农村,再也没有握过农具了。但记忆中那些关于农具的往事,时不时还浮现在我们的脑际,像一缕缕温暖的青烟,忽远忽近地,缠绕着我们梦中的点点滴滴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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