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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树边上的人 于 2012-12-7 14:54 编辑
已经是冬天了,而今天又特别像冬天。
天色昏暗,细细的雨丝夹着渗骨的寒气。我匆匆走在上班的路上。我的伞坏了,一阵小风,伞面就被吹得翻转过来。雨,落在我的脸上,冰凉冰凉的。我急急地翻好伞面,埋头赶路。走着走着,我忽然就觉得好难受,好难受。
我从医院出来。父亲住院二十多天了,我们几乎天天在医院陪他,白天我,晚上我哥。病房里空气浑浊,浓重的药味,残留的食品味儿,人身体的气味,呼出的气息,卫生间传出的尿骚味,纠缠在一起,让人窒息。邻床是个80岁的瘫痪又痴呆的老人,大小便完全失禁,一天到晚不是呼呼大睡就是口中狂喊麻将;“一万,二万,三筒,六索”的。我们日日在这样的环境里忍耐着,煎熬着,父亲今天却说他没人照顾。人,年纪大了就可以这样不讲理吗?我想父母儿女一场,不过如此。站在不同的立场,我们真是彼此感情的银行吗?真的可以无尽地索取和挥霍吗?
父亲身体一直不好,二十多年前的肺癌完全击垮了他的意志。二十多年了,肺癌已然不是他的主要问题,高血压,痛风,这些就是正常人也会得的病,在他那儿都变得惊天动地。一有风吹草动,他就紧张,就涕泗横流,恨不得我们全部围伺在他的左右。这次的带状疱疹,犹如压向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彻底垮了,变得有些不可理喻。比如,经过治疗,他头上的疱疹消了,他却坚持说疹子扩散到了他脖子,他反复请每个人看,医生看,病友的家属看,我们做儿女的是看了又看。医生说不是,我们说不是。我说你二十多天没洗澡了,身上当然痒,他就焦躁,特不满意我们的说辞。他已经变得有些神经质,他不时找出病症,以证明他快要死了。其实他好好的,他可以下床走动,上厕所,可以自己吃饭,喝水,他没有中风不是瘫痪,但他却躺在床上不肯起来。他害怕死亡的样子让我深受刺激。我总在想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老了会不会也是这样?
我知道我有很多地方像我父亲,所以二十多天的陪伺,衰老、疾病、死亡,天天形象而又醒目地在眼前晃荡,让我产生许许多多奇怪的念头。史铁生说人生来不想死,可是人生来就是走向死。也就是说我们都是在奔死的路上。是乐观豁达还是如我父亲般风声鹤唳——时时以为死神在召唤自己,我不能确定在我年老的时候我是否有足够的勇气,足够的坚强以面对病痛和死亡。这样一想,我便也格外的焦躁和不耐。父亲越任性我越生气。
父亲一定羡慕邻床那个瘫痪又痴呆的老人,他的两个女儿戴上黑色的胶皮手套,像个熟练工一样帮父亲洗屎洗尿,换尿不湿。老头子下身脱得光光的,在床上翻来滚去。他是幸福的,有女儿们如此精心的伺候。然而他的儿女,都是五、六十岁做公公、婆婆的人了,却跟我说他们的父亲是极端自私的人,年轻的时候就不顾家,不顾儿女,他们的母亲很早就死了,完全是辛苦死的。母亲死后,老头子就不停地找女人,一点儿退休金全让那些女人骗光了,“恨不得一脚踢死他”他大儿子说。但说归说,儿子仍每天送饭,女儿们仍每天守在病榻。老头子已经顾不得他的儿女们是爱他还是恨他了,他已经没有欢乐没有痛苦,他苟延残喘地活着,活在他日益憔悴的儿女们的孝道里。这真是地狱一般的景象!而我知道我的父亲羡慕他,或许所有的老人都会羡慕他。
我自己却想到安乐死。我想如果一个人连结束自己生命的能力都没有,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预知未来,无法预知自己在什么样的状态下终老,若能一觉睡过去不再醒来该多好,那真如人们所说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但是如果没有这样的运气呢?我想法律应该允许人在清醒的时候选择处置自己的权利。万一哪天自己不能生活自理且饱受病痛的折磨,可以作为一个人,有尊严地活着,庄严地死去。
在赴死的路上我们应该快乐。我这样勉励自己,并深深地惟愿我脆弱的害怕死亡的父亲也能懂得这点。
人生来就是受苦。苦海无边,只是回头也没有岸。
2012年1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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