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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的大地(二十首)
文/哑榴
。麦地
母亲用棉球塞住鼻子
依旧没有放下肩上的扁担
她瘦小却坚韧
麦子比她的身体还重
她绣花的足印加起来
比田塍还重
她从麦丛里抬头
那时候我们还小
在麦芒上飞舞着四只小蝴蝶
母亲不小心用镰刀割断了
另外一只蝴蝶
他没活过一岁
埋在地头,开蝴蝶花
奶奶在世的日子
端着一盆桃花水,说,打掉了
你娘痛得守不住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耄耋之年。母亲
把每日的菜叶,果皮,鱼鳞,鸡肠
背上山。让它们在菜园里再投胎一次
她说,有人喊你垃圾,你也能飞
何况,你也是天降之祥物
想想那些来不及转世的孩子
她说,那个走掉的婴孩
只是口腔吞了邪物
只要吐出来
分明可以活下来
只是可怜娘太忙了
也不生气,也不哭,也不喊
他怎么就那么懂事
惹人疼到心尖
。母亲的菜园
郊外,山脚下
一株快要瘦死的苦楝树
母亲,丢掉了乡下的菜园
啄开一堆碎石,疏松疼痛的骨节
一趟又一趟背着烂苹果烂菜叶上山
草木灰里一堆弯曲的锈钉,与拣掉的乱石头围成一圈
她到山腰上割秋草,松针,枯丫,用黄泥巴烧制黑色的蜂窝
地头,一丛白鸢尾花
一转眼也吸收了几粒神奇的墨点
爆出一排刀尖,冲上了山
那株苦楝树上的白蚁虫,也在一夜间
奇迹般,消失了
开满了一树幸福的蓝花花紫花花
母亲说,苦不死人,累不死人
快要死的人了,出一身汗
还能多吃一碗粗饭。她一边说
苦楝树簌簌地淌着泪……
。父亲
爷爷死得早,奶奶扶犁
六十年代的名牌大学生
没有留在省城
选择了这座小县城
一肩扛起机器,一肩扛起麦子
工厂里每月发放的一条毛巾
他节省下来。缝合成一条毛毯
让病重的奶奶暖暖身
他有个爱他的姐姐。没有上过一天学
为人生下了四儿二女
抱着一身青紫的肉体丢下了他们
从此,父亲不肯多说半句话
语言可以化解莫名的伤害
他统统吞下
我是最残忍最锋利的刀片
他却从未让儿子卷刃
我碰在铁上,火花四溅
我用炽热的铁打造语言
也无法塑造,父亲
他内心的温度,与表面的坚冰
足以将魔界溶解,将人间重塑
。三九菇
内心,蛰伏着箭矢
这片天空总会吹过一阵哨声
雨水,长成箭杆
射穿黎明
这些年,几度消失
残缺不全的松林
几乎没碰见过三九菇
我循着先前丛中
冒出的,一路惊喜,爆棚
一次次空手而回
甚至几度认为它们
不再回到这片土地
故乡,一只布谷鸟
却频频向我问候
她说,三九菇又回来了
她说,三月,九月
都是爹,娘的生日
出门的人一个也没回来
三九菇,无人去捡
今年的雨水,冒得
有点大
。瓜籽妹妹
山尖,风真大
说风是风说雨是雨
我不带伞
山上有一块狗骨石,淋出白光
娶了瓜籽妹妹,石头
被村里的老人
改了名叫呼育石
白瓷嵌着牙床
我们坐在一粒狗牙上
也躲入一粒被虫蛀空的狗牙洞
啃着没有啃完的骨头
瓜籽妹妹啃过的骨头真硬
她的牙齿也真白
我第一次见到她
就发誓要娶回一粒好牙
替代我,松动
发炎,哭笑不得
她说,狗牙上长出一种草药
可以让一粒蛀牙,止血,消痛
回到城里,遇见一排排假牙叙旧
说我,眼光不错
又说,时代不同了
情侣们一遍遍翻越过山车
我们还坐在原地
啃着香喷喷的瓜籽仁
。大妹
大妹是母亲的二胎
我是头胎
被奶奶溺爱成皇帝
奶奶走了以后
我到县城读书,便再也赶不回
故乡,一程又一程忙碌
母亲执犁,大妹一边牵牛,喂猪,炊烟
牵着咿呀学语的三妹
背着摇篮里的四弟
刷洗锅盆,晒干屎尿
一边背诵课文,上到了五年级
正值责任田分户到家
辍了学。在家收割
垒起稻垛,麦海
二年之后,母亲咬破了焦虑的嘴唇
让大妹又复了学
初中再辍。再复
大妹高中复读了一年,考上安徽一所高校
其实,大妹比我这个无赖的小皇帝聪明
她聪资天赋,过目不忘
母亲每次提及至此,轻轻,叹了叹
。小母山,野紫藤花
2024年4月5日
雨洗过故乡
小母山只是一座精致的囫囵海拨
我们在山脚下祭拜先祖
仰望的片刻
一股脱清新脱俗的香味吸着我
挤着童年熟悉的宽宽仄仄,一株
野紫藤花,在嶙峋的山石上
静静悄峭,蔓延
它仿佛敞卧在一间狭长而陡峭的棺椁
起风了。不停地点头
我从未嗅过如此清晰迷人
浓烈沁甜的芬芳
比我在都市的紫藤下观赏花瀑
更接近真正的天空
那一刻,我已触摸神灵,化作星辰一体
活佛。睡吧
小母山真似一块星空的原石
瞌睡地睁开眼
。“自己”
他把刀片当作胃里的青草
咀嚼
他把“我”吞进去
又吐出来
闪电划破天空
帮助他消化
他吞下的钻石
掉落到地面
被溪水和河流找到
他被经过的风景
一一咀嚼
他被经过人间
一一咀嚼
他被爱人、兄弟、姐妹、老人、孩子
包括仇人、敌人
活着的人,死去的人
一一咀嚼
吐出来
这剩下的残渣,是“自己”
卷曲的刀刃,也是。他有多硬
。会飞的葡萄
雨水并未贮存到一粒葡萄内部
我们设定的葡萄
也并未返回一条乡村的道路
葡萄被反反复复提起
像一句禅。口说无凭
人们习惯于打造葡萄的外壳
叠加一摞摞风景
躲在它里面。躲过风雨
灌浆。无从说起
这个多雾的早晨
在田野上出现了一个蓑笠翁
雨水。滴入了他闪光的内心
悄悄发了芽
他便是四月的雨花天
炊烟是一粒含有浆汁的葡蔔
从身后喊他
几粒鸟鸣。破了壳
一群会飞的葡萄
。琥珀之内
灼烫的词语冷却以后
已经亮亮晶晶
像在某个时间、空间
被烫化
被冷却以后
一粒琥珀之内,有唇
有心跳
有一个人
白蜡会流泪。而琥珀不会
她不再幻想
入口、出口
乡村死于一根枯藤
上面结满琥珀
长着红唇的姑娘离开故土
也找不到青涩的返程
思念破土的日子
风,刮走了
一年一度,一根沾满泪水的长藤
那些祖先们。亮亮晶晶
还埋在那些田野、山岗
。村庄,雾
像一根虚无的藤蔓
从意念里伸向某个乡村
山林的杜鹃
结成山林间一粒爆火的诗
伏笔……村庄在尽头
结成一串葡蔔
或其它令人垂涎欲滴的口碑
炊烟是一粒葡蔔的红唇
一粒。一粒。一粒与一串
味道相同。一视同仁地抱串成团
也分散到身体内部
被消化掉……甜蜜的雾。多汁的雾
亮亮晶晶的雾
坟是一粒腐烂的水晶
被风吹离了藤蔓
。皮,与壳
节省了这点肉体
富有而奢华
逃离了机械而枯燥的运作
赎回了这点肉体
也不欠上帝
欠只欠人间四月一次允诺
将这凡胎再孕育一次
心思长出花芽
还会爱上一粒鸣雷
正好将一具皮壳扔给田野
这点肉体足够了
为下半生蜕出一个花魂
闪电!零零碎碎
也正好添一件靓丽的嫁衣
。桑椹
瓦房后的庭院
低矮的石墙上冒出香椿芽,像一簇簇火
香椿树的童年从不分茬
长大了也正直得让人怀疑自己的眼睛
一出世我从未见过爷爷
他栽种的桑树,一个人合抱不过来
春天里,桑树结籽了
从空中披下一匹黑瀑布
喜鹊们飞来叫喜,一来就是一群
母亲说我虽属羊,但孩子属猴子
脱掉破花布鞋,赤了足
竖着光滑的绿色树干,一蹭便爬上了树梢
母亲用花布围裙牵开成风的形状
让一小把一小把桑椹落入了腰蔸里
瓦屋前有一棵野柿子树。长了一丈高才分茬,像爷爷
秋天,我从最细的一根树梢掉下来
被下边的树枝托住了
我没有告诉母亲。但母亲亲眼看见
我从桑树上滑了一足,迅速抓住了一撇桑树枝
那么细,那么柔韧,却救了我的小命
母亲说,想做什么事就告诉她,她不会阻拦
冥冥之中有神灵
。黑木耳
母亲溺爱我
三岁才断奶。直到生了大妹
还抢着喝奶
疲倦忙碌之外的所有空隙,都牵着我
田塍上收割马兰,荠菜,稻槎菜,许雀
生炒,伴饭,做粑
翻白草的地下茎,金樱花的地上茎
剥皮生吃
母亲怀了新胎的妹妹
在雨水流淌的新鲜草地,采摘黑木耳
这些,是我喝过的乳汁。母亲告诉我
生下我时,比猴子瘦,多病
而穷得丁当响的日子,奶水是唯一可以增强免疫力的粮食
这些,也是我需要感恩的大地
。鱼腥草
谁能测出流水的刀锋?……
它从废弃的小桥边
漂洗一堆白花
淘沙者,切断逝去的村庄
铲尽了深水里庞大的帝国白雪
回头看清人间,清凉的苦药,无限繁衍
一律长着雪白的爬足
咬破,淡忘在冻雪,几粒鸡鸣
它,只须扶正一粒红色的砂子
。半边树
开肠破肚,骨头也碎如木屑
剩下的皮包骨,风敲着木鱼
木鱼又被树皮吃进肚里
时光停在墓侧
发出一抹惨白而葱郁的光
白蚁们死于一场冻雪,瘫痪
仿佛他从来没有一片自己的树叶
也不缺叶子,不缺肺,也不缺心
甚至太奢侈了
络石缠如蛇蟒,替他出尽风头
也从头到脚罩着他没有倒下
我每年从他身旁经过一次
空气长出嫩红鹅黄的芽
周遭,纷乱的时光稠密
分泌出令人窒息的苍桑
生怕搅乱了风
它像一朵沉睡的云
也似锈迹斑斑的半边钟
灵魂,空置在那里
。柿子树上的鸟
柿子红了
柿子从一开始就红了
柿子从一开始就红到最后了
村庄,整整
掉落了一个积雪的冬天
柿子还红着
爷爷临走的那一天
整个村庄的灯笼都红了
人人都说
爷爷的心愿一直挂在树梢
临终的日子
还在细数树上剩下的日子
还在念叨一只鸟
柿子红了,今年的柿子红得有些突然
他只想给孙儿们留一摞爆棚的惊喜
爷爷说这棵柿子树恐怕不行了
吃惊,一只鸟也没看见
柿子怎么就那么红
红得那么
不近人情味
一夜之间,跑光了
。娘
生怕写不好这首诗
写了一辈子
写娘还停留在一张
雪亮的白纸
我找遍了记忆里
所有的雨露恩泽
还只是留下唇边一个单字
娘说不需要这些
白字不识几个
可是哪一笔
不都踩在她的心尖
哪一步不都
读入她的心坎
白纸上写不白
糟糕的日子
娘说你看看你多了几根白发
从垂头到抬起头
一页白纸全白了,全白了
娘,我懂了
坚持在白纸上行走
在白纸上写白
也在白纸上
为娘留下一笔感叹号
。奶奶
团母山倒叩着一口铁锅
石头像白色的羊群
我们将奶奶葬在一群山羊中间
她是个苦命的瘦小的裹脚女人
爷爷累死在一次性掏空了他的生命
为了获得一日双倍的一斤米的报酬
把日光和月光二十四小时同时交售
小脚女人下地扶犁下田耙田
供养了一个女儿没有上过一天学
一个初中生成为生产队会计
一个名牌大学生成了工厂的技术员
奶奶把一个头胎的孙子看成了小皇帝
上瓦掏雀煮蛋
下灶煨虫成龙
为了省一顿柴火
在一堆草木灰里用一只黑瓦罐煨熟了粮食
可是她省不掉她的咳嗽
咳着咳着就走到了这里
。爷爷
爷爷睡在一小片森林里
并未等到他的长孙出世的一声啼哭
他有巨人的块头
吃河水充饥
活活饿死
每一年我都去拜祭他
希望哪一天他突然听见我叫了他一声爷爷
转过头来
我见一见他那张慈祥的笑脸
这个人间已经不缺少粮食和酒
只缺一出世从未谋面的爷爷
[个人简介]叶玉华,笔名哑榴。安徽宿松人。宿松县是全国著名的“诗歌之乡”。世界诗歌网编辑,诗歌报论坛版主,《神州诗歌报》一室执行主编。安庆诗歌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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