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树边上的人 于 2011-3-18 11:21 编辑
大杜村
文/树边上的人
车过长江,折向东,驶向安徽腹地。高速公路两旁的高大、笔直的白杨树林将二月初的田野、山丘及灰白的天空隔成疏离、斑驳的景象,光秃秃的枝桠似乎还没有一点点返青的意思。这时的农村是萧肃的,安静的,即使是过年,在这样的辽阔里也掀不起大动静。车子下高速,走国道,然后离开国道,进入一条乡级公路。五小时左右,我们终于从江南的城中来到这个叫大杜村的地方。
来之前我和你们一样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叫大杜村的地方。正月初五的早晨,老公说去安徽,他已过世的母亲是安徽无为人。他一直想代替他母亲回一趟老家。他母亲八岁离家直到死再没有回过老家。“她想死了回去!”他说。但至于他们以前为什么没去,老公没交代清楚,我也就无从知晓。我始终搞不清他们家的人员关系,就像我不知道大杜村是他母亲的老家,大杜村的舅舅其实是他母亲同父异母的弟弟一样。后来老公解释说抗战时期,他的外婆带着当时还年幼的他母亲“走了一脚”(改嫁),从安徽逃荒(也说是躲日本人)来到江西。外婆改嫁怕别人知道瞧不起,所以对外包括对自己后来生的儿子瞒得紧紧的。这真够复杂的,然而历史就是复杂的。我忽然对他外婆的过去产生兴趣。“听说你外婆是带着两个女儿离开大杜村的?这么偏远的地方!兵荒马乱的,外面还有日本人!你外婆还是小脚!”
大杜村真的很偏,我们的车子离开大路开进修得还不错的乡级公路,仍然行驶了三、四十分钟。乡级公路两旁有通往各村的小路,但看得出来乡级公路似乎是唯一的一条通往外界的道路。大杜村就座落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除了一些棉花地里的棉花杆子没来得及拔除,或偶见寒霜打过的蔫不拉几的油菜匍匐在地上,田地里大部分是空荡荡的,等着春天来播种吧。
这样的地方,外婆是如何走出去的呢?从亲戚们的嘴里我隐隐约约地知道,他外公家开始家境挺好的,后来他外公吸食鸦片,把个家败光了,无法活命。外婆呢,生了两个女儿,没有生儿子,估计闲言碎语也不少,压力挺大的。日本人又在往她们这个地方逼近。“这个地方是当年新四军活动最活跃的地方!”老公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外婆毅然带着女儿逃走,据说是和老乡一起逃到了铜陵,在铜陵和一董姓人结了婚,生了个儿子——他母亲同母异父的弟弟,就是和我们常来往的,以前我一直以为是老公唯一的舅舅。后来董姓外公死了,外婆又带着一儿两女从安徽来到九江。来九江后外婆没有再嫁,靠在火车站摆小人书摊和卖茶为生。如果还原真相,外婆的经历一定是惊心动魄的,写出来一定是本好看的书。可惜当事人均已作古。老公的堂舅在闹饥荒的年代逃离大杜村到了江西,那年他二十岁。堂舅用浓重的安徽口音告诉我们,他到江西九江整整花了半个月。从大杜村步行到铜陵,从铜陵坐小火轮到安庆,再从安庆走着到达九江。真不知道外婆拖儿带女的又是如何在战火纷飞的时候逃到九江的!
夜晚,我们在大杜村住了下来。我一直在思索和想象外婆,尽管我没见过她,尽管外婆的经历无法想象。女儿在一边玩着白天在棉花地里摘来的人家遗漏的棉花。她举着成色并不好的棉花问我:“妈妈,我这么多棉花值多少钱?”“值五角钱!”我逗她,我们笑了。七十多年前,也是母亲和女儿,或许也是在这样黑黑的夜里,母女之间却没有欢笑,只有母亲暗自下着决心,带着女儿逃离这儿。她们悲苦、惆怅的脸仿佛在我眼前晃动。
乡村的夜很黑很静,像一块巨大的吸音石,把一切声音都吸走了。剩下的静使我觉着恐慌。在城里何时面对过这样的黑这样的静啊。怪不得外婆要离开,而且是来到当时算是繁华的码头城市九江,并且在热闹的火车站附近安居下来。也许,有时我们害怕的不是贫穷,不是战争,而只不过是静,是无法在安静里逼视的内心。外婆没有文化,但其实她懂这些。
2011年2月25日
[ 修改时间:2011年3月10日(星期四) 晚上9: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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