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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读佳作。
其实论者向来都不会主动挑剔的。一首诗当没有毛病时,为什么非得找出毛病呢?评论家又不是医生,诗人的作品又不是生病了找评论家来医治。甚至送一首诗的本意原是要论者欣赏的。欣赏当然与评论不同。但作为论者也要值得欣赏时才去欣赏。如果批评都不是批评家的目的,那欣赏更不是批评家的动机了。所以要有好作品才会有欣赏者的真投入。这也算是作者与读者的平等关系之一吧。
这是一组关于病况的诗。你又不是我的熟人,我又不是你的粉丝。你身体的康否和我有什么关系 ?纵然是同病相怜,这样的题材也不太会受欢迎。但阿政把这组诗作拿出来了,做为评委是自知其轻重的。我和阿政在这次诗会中有不少的交流,知阿政是一个严谨的人。现在再读这组诗作,就更见阿政诗风之严谨了。写病况的诗,如果想博他人之同情或展病况之无奈,那充其量是一种呻吟。呻吟谁听,那自然是病榻旁边的亲人。所以诗人若写这样的题材自然不是为了呻吟的。
人生有悟,大多不是在快乐之时,尽管我们都发自内心的祝他人快乐。但谁能保一辈子不生病呢?因此病况也是人生的一个大题材。甚至在生死界。说到这里生病就医就不止是一个题材而是一个大主题。但如何揭示这一大主题呢?如果单从“生老病死”苦,这一自然归属来看。这题材的意义也就淡了许多。诗人坦然对之也就罢了。作诗何意?但阿政的这组诗确实值得认真的一读。虽然在题旨上的挖掘还有很大的空间……由此,这一类题材在多有空白的情况下倒是珍贵的了。这是后话。这里我只谈诗人这组诗作我所能获得的技巧。
《在医院(组诗)》
(1)主题集中。在医院就写在医院,不东扯西拉的让读者去捉迷藏。这组诗就由《无影灯下》、《我们只是生离,不是死别》、《苍白里的自嘲》、《幸福的疼痛》、《母亲的鼾声》就围着这个圈子写,甚至就在病床边和手术室里。圈子虽小,但一样有穿透力。这是不是对我们一些作者动不动就海阔天空……有所启发呢?
*无影灯下
切开麻木,新伤和旧伤
一起溜了出来
(2)高度概括,出语惊人。下面的诗行里虽然不乏出色的句子和所用的修辞。但这新伤和旧伤的一刀切,却切出了所有修辞之外的功力。概括:超强能力的概括在不经意间。“一起溜了出来”。
它们与血的味道拥抱
交换对明天的看法
()你看这拥抱/交换用得多好。多平静。静得令人窒息。
应该想象一些疼痛
或多或少,或长或短
时间里的水与它们遭遇之后
影子落荒而逃
()还是麻药的作用与镇定。手术台上的病人竟然在想象疼痛。这里的遭遇与上面的拥抱有同样积极的修辞效果。
无影灯下
风声异常安静
所有的光倒立成一片空白
像是大地的子宫
()这想象我不能说出奇的好,但确实够出奇的了。子宫里混沌的一片——手术是否成功,术后会怎样?还不得而知?
()第一首到此结束。就是一个点,就写一个点——无影灯下。一个手术台上的病人,这时候的聚焦点还能超出无影灯下吗?真实才能可信。可信才有感染力。
*我们只是生离,不是死别
一夜之间,两个人走了
()还是如上的概括力在起积极的作用。
一个是我的兄弟,他从
略高于他的身高的梯子上仰身摔倒
嘴角残留一丝招牌似的笑
()这一丝招牌似的笑。什么笑?定格的笑,永恒的笑,千古的笑……
一个是我的朋友,他在
一张略低于他的身高的床上
写完最后几行诗,松开
紧握几十年的笔,笑了笑
(3)分拆的艺术效果。首句的两个人,就得两个人。这是叙述的必须,你不能丢三落四,你不能后语不达前言,你不能滥用概括——否则,所有的诗不就是三言两语就说完了,还要那么多的诗人天天在洋洋洒洒的干嘛?诗纵然惜墨如金,该交代清楚的定要交代清楚,不能统统一笔带过。这就是叙事的忠实吧。
这个夜里,一把手术刀
正在我的脊椎骨上开辟一条
新的河流,因为有麻醉
我并没有感到疼痛
(4)补叙的艺术效果。一个严肃的诗人,一首结构严密的作品,彼此的呼应,前后的照顾都是必不可少的。我们有时读一些诗人的作品,他们总是匆忙得无法顾及作者似的一路往前冲,好像有人在前面跟他抢什么东西似的。因此前后的漏洞百出,非得读者跟着打补丁才连贯起来。个别人还沾沾自喜地说这是考验读者的想象力,鼓励读者的再创造,好像作者多用点功,多花点笔墨就把天下的诗都写完了似的再没有别人能创作了。真难以想象连这种话这些人也说得出口。自己的漏洞让读者去补,是一种再创造。简直是一种诗无赖的嘴脸,大言不惭。
这节补叙不仅呼应了上一首诗在麻醉下的遗漏,更为下一节诗迅速起结起到了缓冲和铺垫的作用。否则紧接着上面两节而没有这第三节的插入,第四节就显得突兀而没有由来了……说到诗的形式,我们忽略得最多的是诗的内部结构。而这一点可以说在不少的青年诗人那里还没有引起足够的关切,他们还紧跟在意识流后面奔忙。意识流好不好,好!有它奔放的一面。不好的一面有没有呢?当然有,那就是容易形成涣散、脱节。
我坚信,我们只是生离
不是死别,所以我醒来的时候
和他们走的时候一样
笑了笑
(5)对比。一首诗中的三处笑,是照应吧,还是对比,都是又不是。前者是对他们走的默哀和沉痛的吊唁,后者是我的释然。诗人的笔力,在这首诗中显出了卓然。
*苍白里的自嘲
除了一些漂浮的疼痛
还在苍白里自嘲
该睡的都睡了
包括那几句医嘱和护士的叮咛
(6)细节。细节是一首诗中最重要的元素之一。常常的,细节的真实带动了一首诗的真实。如果此组诗作中前两首从概括处着笔,这一首诗就是从细节开始。细节到“包括那几句医嘱和护士的叮咛”虽然这一句同样是概括的,但所处的效果不同。
病友的鼾声如旷野的风
我伸出手
想关掉那盏毫无诗意的灯
却找不到习惯中的开关
()病友的鼾声/我伸出的手/找不到习惯中的开关,都是细节的描绘。虽着墨不多,却字字传神。
而站在旧时光的我
给我一个背影
(7)破题。当有了如上的细节描绘之后,这结句的破题——苍白里的自嘲。就成了最好的自我安慰。也点出了不是死别的新生。有些诗,不需要破题,而这首诗是必须的,否则就难以解开标题的自嘲了。
*幸福的疼痛
(8)插曲。我之所以把这首诗定义为这组诗的插曲,不是因为这首诗的内容和整组诗的结构无关。而在这首诗在情绪、情节上更像是一首副歌。它突然出现的“幸福”缓解了整组诗作的沉闷,宽松了《在医院》里的气氛。也是这组诗让读者松口气的一章。同样出自住院时常见的场景。诗人的笔总是很聚焦的。
那个满头白发的病友一直喊伤口痛
刚做完手术时在喊,第二天在喊
第三天在喊,第四天在喊
七天后,还在喊
(9)排赋式的形容、夸张与开篇的切题。前一首我分析了诗人在最后的破题。这首诗人笔锋一转,直接切题。也正因为直接,原本不存在的“幸福”在这种排赋下达到了预热的效果。直接而迅速。
他又喊痛的时候
和他一样满头白发的老伴
和昨天一样快速坐到他的旁边
伸出一双瘦瘦的手轻轻按摩他的伤口
(10)倾向。“幸福”是短暂的,要紧紧抓住。有时还要制造幸福。从这一首诗里,我也见到了诗人严谨下的豁达。和对生活的忠实取舍。在文艺创作的批评里,我们会见到一个词——作者的倾向性。(这个词现在很少有人敢提了)以为这倾向只在作品所揭示出的主题及其利益代表和强烈的意识形态。而这正是当下许多崇尚自由的撰稿人(包括诗人)仍然很反感的东西。也是朦胧诗之后一直沿习的对传统批评理论的一个反动力。但我的理解,作者的倾向性是客观存在的,首先表现在他对题材的选择,然后才是主题(思想)。诗人《在医院》发现了这个“幸福”就忠实的记录了下来。
他闭上眼睛
哼起一首老掉牙的歌
嘴里时不时说一声痛
脸上却是幸福的表情
()“他闭上眼睛/哼起一首老掉牙的歌/嘴里时不时说一声痛/脸上却是幸福的表情”多么真切的描绘,多么忠诚的实写。诗人对生活的态度,正体现了,作者忠实于生活的这一倾向性。
晚上,我给远在广州的妻子
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
只是想说,等她在身边的时候
我要再生一场很痛很痛的大病
()似乎意犹未尽,继而诗人毫不掩饰的渲染了对这“幸福”感的追求……这显然已超出了《在医院》这一题材,仍是对人生幸福的祝愿。这一插曲可能会被许多作者在写作中忽略,却是本组诗章最亮节的地方。
*母亲的鼾声
(11)缜密。我们几乎不可否认,亲情在当下诗歌题材中占有重大的比重。在我的阅读视野里,它的出现超过了爱情这份鸡精。由于中国城市化的加速,或者说大都市的扩容,那些远离乡土逐鹿于大都市的民工、学子,甚至已成为新一代市民的人们,大都怀着乡土,尤其是老人、孩子不在身边的,大都涌现出了对乡土、亲人的怀念、思念之情,有些诗作甚至表现出了执著。我国每年的清明节、中秋节,及其现在引进来的父亲节、母亲节几乎是为这一题材做准备的。
在这组诗里,亲情不是着力表现的主题。也是我上面所一直称道的,诗人的题旨集中,决不东拉西扯,拖泥带水,诗人的描绘都是为表现该组诗作的主题所需要的。这首《母亲的鼾声》与其说是描写护理中母亲的辛苦及诗人内心的感恩而特别设置的一章,不若首先说作者整组诗作结构的缜密。当上一首诗中的结束部分出现了电话里的妻子时,那么是谁照护了手术后住院中的诗人呢?这就成了必写的内容。我想如果是护工,作者为了整组诗结构的完整也会不惜笔墨。虽然不定有母亲这个题材介入的感人。
也是感谢生活,没能让住院的诗人用得上专门的护工,否则这组诗的结或许就平淡了许多。
因为疼痛,我失眠已久
因为我,母亲失眠已久
他们说,昨天晚上
医生给我用了一剂镇定之后
我的鼾声比夏天的雷还响
(12)洗练。诗人在整组诗中都没有用多余的笔墨,来增加一首诗的负担。这在另一些作者,由于理解的不同,可能会把洗练看成是失却了丰富。其实诗为什么既有特殊的读者群,又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就在诗这一特殊的文学载体所留给人的鲜明、集中、形象、精练的艺术个性。一些诗人把一首诗拉得很长……当然如果是主题、题材的需要该写多长就写多长。只是无关的东西别太多了,毕竟诗不是小说。西诗也不都是史诗呢?诚然叙述(我国远古称之赋)可以拉长一首诗的体积也可能扩展诗的容量。
当这首十行的诗,用五行来为下面五行作铺垫时,你一定感觉作者不惜浓墨重彩,为表现一个母亲为儿子的操劳和关爱,所铺出的一条红地毯……诗人是伏在地上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13)欲擒故纵之笔非故意为之。只为下面四行的更加出彩。母亲形象的光辉。
但我知道,半夜醒来的时候
母亲的鼾声却是很响
(14)反衬。这里不是用母亲的鼾声,来回答我是否打鼾。在这首诗中,我是否打鼾、沉睡,都不是诗的主题,全都是衬托,铺垫。而在这里用一个反衬的手法,强化对前面铺垫的印象。真是诗人妙笔的神奇,多重结构修辞格的交错。增加了一组短诗又是偏题《在医院》的艺术看点。
就像我小时候听过的
她的歌声一样,那么清脆
(15)软抒情。婉约之风。一个徐缓的抒情,将诗带向了幽远,带到了童年,甚至你想跟诗人一起回到人之初。回到本组诗章第一首的哪个出奇的神喻——大地的子宫。
(2015-01-28)
()大地啊,母亲。感恩你给我带来了生命,更感恩你对我一生的呵护,纵然当我在手术台上,纵然在病房里,纵然我在麻醉中……甚至,假若我这次不再醒来——我都将在母亲的怀抱。主题徒然间升华。《在医院》这组诗,不再只是白大袿、医生、护士、吊水、疼痛、甚至死亡,不再“天花板像一页读腻了的书”(臧克家《联想》)那样寂寞、惆怅、无聊。《在医院》这组诗是偏题材的一个杰作。如同智利诗人米斯特拉尔的代表作《死的十四行》。读者如有兴趣找来读读,里面有没有艺术的共性之处或者异曲同工。
由于写得勿忘。作者的诗还没有来得及认真的细读。对诗人也了解的不多。此组诗作被忽略的背景,和作者写这组诗时的艺术构想,所表达的主题,都还把握得不够准确,也只能一时的就诗论是了。感谢阿政,给【大诗界 中国好诗歌】 带来了这首好诗歌,作为2016的终结。谢谢阿政!
观云忘我2016.9.02写于【大诗界 2016 中国好诗歌】诗会 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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