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晓 | 一个人的孤独不值得炫耀(10首）

卢兆玉

徐晓 | 一个人的孤独不值得炫耀(10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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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欢快地哼起了歌儿

她们都熟了，像一粒粒

饱满的浆果，颤颤地摇晃在枝头

而我，还没有长大

刚刚从深草中露出蘑菇的头

我看见的天空蓝得没有杂质

六月就要到了

我也穿起了翠绿的连衣裙

裸着一双光洁的腿

微微鼓胀的乳房，被她们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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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心里藏着喜悦

去见一个人的路上

空气是甜的，让人发晕

他的样子，早已刻在我的眼睛里

我就要长大了，真好

路旁的枝叶沙沙地摇晃起身子

我欢快地哼起了歌儿

仿佛是一枚羞涩的果子

刚刚露出了它的鲜艳和清香

我有夜夜不眠的思念

我心里藏有一片被春雨浸泡过的原野

和一匹猎豹。原野上茂密的植物汁水饱满

而猎豹日夜忙于奔跑。我的眼睛时而泛起

翻滚的潮涌和蓝色火焰。我总是梦见

暴雨来临之前我们走过的那一段青石板小路

缤纷满地，我们脚下通向没有尽头的远方

露水清凉的气息整夜整夜地肆虐生长

这是我为数不多的短暂而隐秘的欢欣时刻

有时梦中那些沉入水底的鱼儿突然

变成一个个跳跃的动词，浮在你的嘴角

我喜欢这欲言又止的时辰，一切缄默不语

我曾想过中断热爱，今生就此别过

也想过悄悄掩上梦的门扉，将你幽禁在此

使你免于任何爱情诱饵的通缉

但我羞于向你开口，羞于说爱

我没有说出的还有更多——

我有夜夜不眠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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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

别给我光环，耀眼的事物都太短暂

别给我赞美，我无法辨别真伪

别给我爱情，我贫瘠的心田开不出你要的花朵

曾经我喜欢从荆棘中寻找满身芒刺的自己

曾经我不懂生与死的界限，以为活着是一种负累

我在白天走失，在夜晚把自己找回来

很多年之后我才看清自己的弱点，说服自己

原谅这千疮百孔的世界并

把它当成一个人的哑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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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在生活的舞台上

我自导自演，一个人哭泣或欢喜

再没有什么喧哗能惊扰我

从东墙到西墙的距离，那株怒放的桃花

藏着我全部的秘密

晚来天欲雨

归来时天阴了下来，一些事物正在消退

悄悄藏起眼角的笑意，热浪轻拂过黄昏

悄悄默念你的名字，今夜的雨滴将与

布谷鸟的鸣啼，一起落进酒杯

为什么暮色总能轻易地遮蔽回忆的内部？

为什么大地上生长着如此美丽的秘密？

如果不知忧愁的桑雅妹妹来借小花伞

我就告诉她月光如何在涌动的大海中

碎成了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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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她生命中有些迷人的夜晚没有悲喜

如果桑雅妹妹的小白猫不来蹭我的腿

我就不会害羞

我就拉着她的手去窗边听听那密密的雨声

像梦一般的

像梦一般的真实和遥远

胜过世间任何语言

致岁月

此时谈离别尚早。我的身体变得沉重

当时间深处的轰鸣声覆盖过来的时候

我的并不漫长的一生被一览无余地摊开：

血液、骨骼、毛发，我所有的气息

都被你改变。我的日渐粗糙的双手

——那仿若鸟儿的左翼与右翅

承你厚爱，它们因困惑而被自由赦免

而我的热情、稚拙，我的青春期

我出生时的第一声啼哭，已被风雨剥蚀

被你飞速转动的车轮，碾成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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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剩下些什么？一生的浮光

不得不说出的恐惧、羞愧、孤独

还有那莫名的罪感？

——你掠夺了我所有的美

只有石头般坚硬的意志，匍匐在

你巨大的脚掌下。而

那颗碎成几瓣的心脏

正在拼命地愈合，并企图向你妥协

像卡西莫多一样活着

一场无法选择的降生，我自打从娘胎里

就把未曾谋面的美，给了你

把正常的面容，基本的思想，完整的肉身

全部给了你

把父母给了你，成了孤儿

把自由给了你，成了傀儡

此刻，我活着，气喘吁吁

准备一点一点、一厘一厘地

把所剩无几的光阴、良善和爱，也给你

为配合教堂顶楼的大钟按时响起

我把听力和声音给你

留下一个什么也说不出的干渴喉咙

为呼应大军攻城城欲摧的狂风暴雨

我把蹒跚的脚步、佝偻的驼背也给你

把人群眼中没有的光亮

心脏缺失的跳动、血液里流走的血红

都给你

给你给你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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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只留下一点力气，足够我爬得动

几米的路程

当我抱紧爱斯梅拉达，抱紧雷霆

我这把丑陋的老骨头，也一并

给你－－

你是令我绝望的甜

你是我人生试卷上，那道未曾解出答案的难题

而它或许永远无解。你让我看见

光阴之河倒流了一年，三年，二十年。

你从陌上经过，却无意赏花。你让一夏天的风

染上野蔷薇的香而不再消散。你是冰山一角

喷涌而出的滚烫的水，激起大海上

从未有过的涟漪。你是慌乱中认错酒杯

而滑进别人嘴里的玉酿，是近在眼前

却触碰不到的远。你是一首诗结尾处的

悸动和喘息，读你便意味着

在词语的火焰里流浪。你是蚊虫叮咬在胸口

却不忍抓挠的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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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一出场就被困于喧嚣中的光，

霓虹灯下的落落寡欢，来不及告别就已离开的情人。

你还是那漫无边际的空，是沉默，是一朵玫瑰

颤巍巍盛开在刀刃上的诱惑。

你是我迷恋多年如一日却不敢承认的渴望——

我们头顶的夜空群星璀璨，而你就是

那深不见底的暗。在广阔的阴影中，

你能轻易找到我的脸——

这死亡般的寂静令我羞怯和狂喜，此时你便是世间

一切可能存在的默契——

再美的白日梦也终将被现实的毒瘤摧毁，而

所有虚构的事实，构成我经久不愈的一场病

有着令人绝望的甜。

很多年就过去了

空空的房间，只有大提琴的余音在回响

时间是不可靠的，你也是

我需要借助微小之物

来忆起前几秒种出现的幻觉：

落在地上的一枚纽扣，墙上孤零零的摆钟

你曾反复翻阅的诗集，床单上突兀的褶皱

你存在于我的虚无中，我的省略里

谁也无法阻止我的想象，谁也无法阻止

你施予我的爱的暴力

——雨适时地来了，我的心从内向外延伸

我看不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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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远的人都不习惯回头，而未来

不可预知，我将找到藏身之处

多少前尘往事，都化为时间的浮沫

当有一天我怀抱一个孩子

安抚他熟睡后

我想起你，淡淡地想起

又淡淡地忘记。淡淡的

很多年就过去了

一个人的孤独不值得炫耀

总有一天，我会从混沌的梦中苏醒

在陌生的十字路口，我的孤独

离死亡的心跳更近了一步。那些

我爱或者爱我的人，吐出芒刺

一点一点，刺入我的心肺

这具善与恶交织缠绕的肉体，从来

不曾与任何人和解。像个傻子

我每天赤裸着灵魂，在盘旋的巨浪中迎风流泪

有人驻足观看，有人装聋作哑

这张幽怨的脸，该如何遮掩

尖细的羞耻，才能走过缓慢的一生？

该如何改造一个个退化的器官，才能

成为黑压压的人潮中最普通的一个？

更多的时候，我攥紧仅有的

一丝锋芒，沉默成一粒砂石

我知道，一个人的孤独不值得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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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有一个人传来消息

距离让我感知到某些隐秘的事情——

譬如风熄灭了蜡烛，却点燃了大火

分离让我们陷入平静却烈焰灼心

如今我住的地方，三面环山

杜鹃夜夜啼鸣，在我窗外

从黄昏到黎明，有时天上

飘起了雨丝，鸟鸣里波浪滚滚

让我想起，曾经那些温润的日子

你就在身旁，我的心轻轻飞起来

多少个无语独坐的深夜

我从初春坐到寒冬

从青春期坐到暮年

胸腔里的火熄了又燃起

仿若一个虔诚的爱情守望者

杜鹃声声泣血，向北而鸣

我也一样，每天坐南朝北

然而那个方向

从来没有一只鸟飞来

从来没有一个人传来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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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令我恐慌的

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压抑与恐慌

在医院，我的内心是时刻都被提起来的

我的每一滴血液都是沸腾的

每一颗细胞都是拒绝呼吸的

每一个毛孔都因紧张而瑟瑟发抖

而我见到的人，穿白衣服的

大多面无表情。穿赤橙黄绿青蓝紫灰衣服的

大多面如死灰，眉头紧锁

那些空气里四处飞扬的

消毒水气味，令我恐慌

那些自由行走的床铺，床铺上

雪白的被子以及被子下面

静静躺着的肉体，令我恐慌

那些随意穿梭如幽灵般的医生和护士

以及他们手中拿着的诊断书

和医疗器械，令我恐慌

那些写着“重症病房，不得入内”的

房间门口，那些庞大得能把人吞进去

再吐出来的高科技设备，令我恐慌

那些任何人皆可入内的住院房

拥挤的电梯、迷宫般的楼道，令我恐慌

那些夜间不关闭的房门，巨人般

悬挂在两个病床之间的帘子

以及半夜时分，护士进来查房

没有声响的脚步，令我恐慌

那张让我在晚上勉强躺下而

不能翻身的窄窄的折叠椅，令我恐慌

旁边病床上躺着的，因疼痛

久久不能入睡的母亲，令我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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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院，我多么想跟一个人聊聊

我的恐惧，我的脆弱，我的不安

我是多么想离开这里——

但我不能说，跟谁都不能

——这心底的秘密

常常令我在半夜惊慌地醒来

我坚硬的壳里包裹着柔软

那只悲伤的刺猬，是我

那株沉默的仙人掌，是我

我以利刺，赞美这虚无的生活

无人靠近，我便孤芳自赏

那只有着柔软嘴唇的刺猬，是我

那株有着湿润根须的仙人掌，是我

我的敌人是我自己，我的背

刺痛的是我的心

我坚硬的壳里面包裹着柔软

看看你的山河

陌上刮起了风，你从南山的褶皱里冒冒失失赶来

尘土太厚的衣襟里盛开着一朵野菊花

你举起蓝天的镜子，照醒了沉睡的雷鸣

山水和晨曦拌在一起，一缕炊烟裸露在上空

来，看看你的云水河，时而烟波浩渺

时而雨雾迷蒙。抖一抖烟卷

把草长莺飞的内心清洗干净

看看你的田野，羸弱黑瘦中生长着

花生、大豆、高粱和玉米。你未发现

草茎深处一只蝴蝶正驰骋在你的脊背上

醉醺醺，似是喝高了般摇摇欲坠

看看你的牛羊，在坡地的尽头品嚼着

生硬的枯叶。你看了一会儿就垂下眼睑

插翅难逃的蚊虫跌进你深不见底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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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像你这样的人

不闻不问这山山水水

把暗藏泥土深处大地的秘密

交付一个即兴潦草的转身

此刻一声惊雷，这山野斜斜颤抖

一只野兔打你身前匆匆而过

你突然惊醒，慌不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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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徐晓，1992年，山东高密人，现居济南。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作品》《中国诗歌》《西部》《延河》《北方文学》《山东文学》《扬子江诗刊》等文学期刊及选本。著有长篇小说《爱上你几乎就幸福了》，《请你抱紧我》，诗集《局外人》。获第二届人民文学诗歌奖、第二届春泥诗歌奖、第十六届华文青年诗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