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手 选 王鸣久

卢兆玉

白火焰


白火焰，
在太阳的手掌上大面积地开放。
白火焰青铜汁般轰响。
白火焰，你一千个手指
洁白地指向我，
使我不敢不交出自己。若裸体灵魂
在圣诗声里，
交出全部罪恶。


我扑向白火焰的光芒。
双臂以翅膀的形式以鳍的形式舞蹈，
舞蹈水、梦与阳光，
舞蹈人的尘垢与带血的创伤。
白火焰，
我每一根头发都无法瞒你，
像婴儿的每一记胎痕，
无法瞒过自己的母亲。


白火焰在胴体内外穿来穿去穿来穿去，
穿着沉重的轻盈，
穿着快乐的悲凉；
我渐次新鲜。在白火焰的舞蹈里，
生出一双美丽的脚蹼，
亦鱼亦鸟的飞翔，
亦鱼亦鸟的歌唱。而白火焰，你洁白的元素，在我
柔韧的皮肤上结晶，
是使人不变质的盐。


白火焰，圣母眸子一样温馨明亮。
她说：孩子，你不洁净，
但你无罪！
哦！太阳的白火焰海的白火焰，
在苦涩而疲惫的世界里，
你为我
周 身 镀 铜。


独立月光


独立月光。
——月光洒满地银屑，无帚可扫。
披衣如披水。垂首浅岸，
人静如鱼。
透明之夜
布满透明的末梢。


倾听水的呼吸，
倾听植物的呼吸；
倾听沙蟹、露水和石头的呼吸；
温柔起伏在
我的掌上。
一缕热痛缓缓湿了双眸，
想： 重新
做一回孩子……


谁是歌谣？
谁是放在我头上的柔软的手掌？
谁为我呼吸？
独立月光，惊心动魄。
握断十指，
欲舞无刀。


回首檐下，
浴血的鸡冠花在咕咕啼叫，
火焰的声音，
泥土的声音，
舒张着红翅膀的灵魂的声音，
轻啄着
薄薄的拂晓。
我握月而立披水而望，不
知该不该
一声长呼
而心血来潮？


莫邪


光芒破土而出。
卓然雪亮，睥睨满堂黑眸。
轻轻一缕气息，
便有一千年的血色落花，
飘下青铜手。


多苦难的年代必多英雄，
他们目光纯洁，
他们精神锋利，
他们将女人青丝、男人指甲蘸着血丝泪水，
投进烛天烈焰，
抽两柄火——使七岁男儿
也一诺千金，上马封侯。


弹铗而歌酒也是带刃之酒。
谁能想到千年之后，
一雄一雌生下的
竟是一把西餐刀，
在华灯美盏里，幽幽剔透。


看一只女性的红纤手锋利无比
斩关夺隘，
叫古今肝胆一齐迷惘。
不见英雄，不见英雄，
不见英雄却处处充满风流，
歌也风流，笑也风流……


睥睨满堂寂寥，
蓦然苍白如纸。一千年的气息
瞬间坍塌，
光芒破壁而走。


守夜的人


这壁，有剑空悬。
孤独的人对孤独的酒，孤独的酒
漂着无语双眸。


整个世界睡得红衣绿袖，
唯这丛血液
在枝状形态里呼啸流走。
依旧无风，
依旧无雨，
依旧无五百骊歌迤逦而来，
——马蹄如铜，
纷沓时间的门口……


三寸底气弥漫十指之间，
无处拍栏，
推开，推开两扇星夜的窗子，
远处，那是哪一个英雄
站在十字街头？
——两个影子，
在精神的两端无声相对无言相守，
有一盏路灯
渐次消瘦……


美丽是清水女孩


美丽的东西不用诉说。
美丽自身
就是语言，
她用眼睛告诉你一切。


最天然的美最不可言传，
最不可言传的美简朴为轻轻一握。
在清水之上，在浊水之上，
在喧哗的黑眼睛之上，
她大真若梦，
她大雅若俗，
——含一朵永垂的微笑谢绝雕饰，
谢绝天鹅绒与手，
是清水女孩望着浊水世界。


任清水自清，浊水自浊，
她大悟若婴。
凭三尺距离，
便把一切语言省略。
自落自开，落也风雨不惊，
自开自落，开也声色不惑。
——以一种宁静光芒站在那里，
叫人邻近
精神家园，
垂满面风尘，透明地沉默……


美丽的东西临水而居。
面对朴素
感觉亲切，
有盈盈清水储满诗歌。


说藕


——藕是禅。


上也污泥，下也污泥，
左也浊水，右也浊水，
——抱三寸素心独坐其间，
藕周身是口，
藕宁静不言。


藕不因自清而自高，
也不因
植污而自贱。
——清水自清，浊水自浊，
浊水养鱼，清水映月。
这藕淡淡一笑，
将整个世界化繁为简。


日在东边，月在西边。
藕的脚长满胡须，
——将一朵朵碧掌伸出水面，
禅不可说，
禅不可解。
且横剖一片，竖剖一片，
片片
都是望眼。


高原黄昏


落日被马蹄轻轻地一拨，
便跌进了
地球那侧。


马鞍马镫像青铜叶子纷纷散落，
溅亮天地间一簇篝火。
青铜壶煮红了圆圆的海子，
银月，是高悬的手镯。


野味袅袅弥漫，
汗味缓缓蒸腾，
大朵的酒香从手掌上汩汩飘起，
洗亮一群铜色人，
苍凉而歌……


晶莹雪峰，
是哪个女人贝齿熠熠？
将一朵雪莲，
默默咬在嘴角。
和黑眼睛的猎枪相互依偎，
听血声如河……


读红荷


清水自清，浊水自浊。
——清水浊水之上立我一柄红荷，
穿透污秽世界，
带一箭淡淡的血，
透明于一握它不再诉说。


唯一簇笔直的燃烧傲然不阿，
是纯洁的火，
是芳香的火，
在庞大的天地之间宁死不折。
左一张荷叶是掌右一张荷叶是掌，
碧绿的手掌，
托一滴滴无言亮眸子，
把世界照射。


把岸的脚步逼立在十丈之外，
承受灼烧。
这样的光芒，
是一种带眼睛的光芒是一团少女的光芒，
裸着从内到外的纯洁，
使世界所有的手
不敢伸出龌龊！


清水自清，浊水自浊。
自洁自净是我一柄永远的红荷。
透明在世界边缘
它自开自谢，
开时谢时都是碧血朵朵。


淬剑


为证明火，而投于水。


投于水的一刹间天地之眸
为之觫然一闭。
蒸气一缕迸一丝灼亮的嘶痛，
惊颤了古墨炭上两道如翼之眉——
便有光芒出土，
便有锋利的精神倚天而蝉蜕；
便有器之魂
威慑于静中；
便有一柄雄性梦挂晶莹水珠，
立一鞘
雪亮之美……


睥睨之间，皆为平等。


出于水便无物不可断，
出于火便无物不可催。
蔑于高贵，便因苦难而生一种高贵，
辱于卑贱，便于
卑贱中抽一刃锋锐！
在古铜色眸子里
俏然而起带笑一试霜锋——
先割自己的手指，
看黑人子之血，
是不是
还滴滴如沸！